没有人不说家乡好,我也如此,虽然,比不上江南风景如画,然而,在太行山低海拔地带,属于有山有水的宜居之地,且,有三条道路与外界联系,其中,两条通往县城,另一条通往临近的元氏县。
当时的路,是沙石路,过河也没有桥,不过呢,也没有什么车。一天里,可能过一辆汽车。汽车经过,扬起弥漫的沙尘。车后,三五个孩子,跟着汽车飞跑,他们倒不是想追上汽车,而是想多闻一会儿汽车散发出来的汽油香——汽油的芳香弪的特殊气味儿。
我们村,被村中间流过的鸽子河分成两部分,一半儿在河东,一半儿在河西;三十年河东、三十年河西之说,据说发源于我们村。河西有一条南北向大街,另有三条巷子连到大街上。由北往南,分别是第一生产队、第三生产队和第五生产队。第一生产队那条巷子,没有名,我问了老家的姑姑姑父,他们也说不出来,看来是真没有。
第二条巷子,叫铁辘轳巷,因在巷子中间,有一口井,井口的辘轳是铁质的,年长日久,辘轳被之上的麻绳摩擦得光滑而明亮,寒冷的冬季,手放在上面,能瞬间把手冻住。三队、五队村民吃水,都在这口水井。我今年9月份回去,发现井口已经被填埋了;不用说,辘轳也早没影儿了。
最南头儿的巷子,叫柴家沟,是第五生产队村民聚居之地,他们队人数不多,以杜姓为主,我奶奶常说,他们是杜家户的。
这是河西,一条主街,三条长短不等、宽窄不一巷子;大街的地面,是沙石铺垫的;巷子的小路,则都是大块的原石铺成的。只是,没有磨平的工具和技术,完全保持着原石的粗糙和质感,凸凹不平,人走尚可,滚铁圈的话,没几步就被颠飞了。
我家住河西,组织上属于第三生产队;地理上,在大街中部的第二个巷子、也就是铁辘轳巷的第一家,出门左拐20米,就是大街,也就是整个村子唯一的南北向主干道。其实,大门朝向大街的那一家,是我二爷爷,也就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家。换言之,我家在空间上,处于我们村河西的中心位置。
河东的平面布局,和河西完全一致。临河的马路,相当于河西的大街,三条巷子,由北向南,依次叫后街、中街和南街。后街以吕姓为多,组织上是第八生产队,我们上小学、初中,每天都要经过这条街四次。
因此,鸟瞰一下我们村的话,我们村的布局,和汉字“非”一模一样。中间是鸽子河,河西一条主街、三条巷子;河东,复制了一遍河西。
河西-河东之间,没有桥;中间的鸽子河,是季节河;夏季浩荡,秋季变小,冬天更小,春天可能就断流了。河中间,有巨大的石块,充当垫脚石,河水太大,两岸就断交了;河水小了,我们就踩着那巨大的石块,一蹦一跳地在两岸之间往返、上学。
村庄布局的第一个大变化,发生在1970年。起因是1969年的珍宝岛事件,中国和苏联因为领土争端,在乌苏里江的一个小岛珍宝岛,打了起来。苏联认为自己吃了亏,要对中国动用核武器。为此,当时国家决定,把许多重要的军事工业分散、转移到山区去。
我们那个村,也承担了其中一部分,这就是5450厂。我们简称50厂。
50厂,占了两块地,一块是家属宿舍区,在北河里——土地主要是第一生产队的,水浇地,临河、平坦,北靠山南临水,是一块风水宝地;另一块是厂区,占的是第八生产队的地。然而,大兴土木之后,一天也没有生产过,就陆陆续续地撤走了——厂子迁到了石家庄,职工们各寻出路,四散全国。
50厂,改变了村子的整体布局——本来,村子是隔河对峙;现在是三足鼎立,河西、河东和北河三块居民区。为了联通,又修了2座桥。一座大桥,连通河西、河东;另一条是小桥,连通河东和北河。
另一个大变化,是把经过村子的鸽子河道挖深、筑坝,使河道变窄。当时的农村,都在学大寨;我上了初中,开始上晚自习了;下了晚自习,看见我母亲一个人,在河滩里刨石、挖沙、装车,然后,再把沙石拉到河道两边,堆起来。河道里,从村南到村北,都亮着灯,好像过节一样,约有500多米,每家都有任务,谁家也跑不了,我家当然也不例外。全村的劳力,都在挑灯夜战。
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要问,为什么白天不干晚上干呢?因为,白天还有更重要的农活要干,没有时间。只有晚上能干,还要抓紧时间,不能误了工期。误了工,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损害是巨大的,你担当不起。
那时,我是一个不到14岁的小孩,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?但有一个直觉,瞎胡闹。不是我有先见之明,而是:第一,我见不得我母亲一个人,在深夜,干那么苦大的活儿;第二,一个集体,为什么要让所有人受那么大的苦,收益是什么?第三,我觉得自然的河道挺好,河水蜿蜒,有深潭,也有浅滩,自然宜人。挖成深沟,水大的时候,如深渊;没水的时候,就是干河滩,好无趣。水有水路,人有人道;各走一边,互不相干,为啥人要干涉河流的走向呢!老天爷的事儿,我们管得了嘛!该龙王爷的给龙王爷,该人类的归人类,不好嘛!把河道搞成直梗梗的肠子,好像落枕的脖子,直挺挺地,不能婉转,是不是挺滑稽的?
小孩儿能有啥一定的想法呢?能有啥坏心思呢?好奇罢了,有直接的感受罢了。事实证明,挖深河槽,在1996年百年不遇的太行山洪灾中,发挥了巨大功效,河东河西之村民住房,在大坝的保护下,损失轻微。
没想到,我们村曾经做过的,三、四十年后,却在全国推开了,据说,还是著名大学水利专家们刻苦钻研的研究成果——我去过的太原、阳泉、延吉等北方城市,纷纷把城市河道,搞成一根直肠:用橡皮坝在下游围起来,蓄水,做成假河流。看上去很美,但假惺惺地,像假花一样。
村子最后一个变化,是生长,这是任何一个村庄的自然历程。生活富裕了,人口多了,原来的房子不够住了,或者不舒服了,就要盖新房子、好房子。
1978年开始的经济改革,十年后,在住房上,首先展现了出来,我们村很多人家开始翻盖、扩建和新盖房子。于是,村子四周,像蜗牛的犄角一样,隔一段时间,就突出一块;再过一段时间,又多出一块;几年之后,这些犄角连城一片,构成了村里的新地界。
如何区分新旧呢?
外观上看,很容易区分——老房子,多数是未经加工的原石;我奶奶住的二层楼,采用的就是这种材料和技术;外墙上,小石头层层叠叠,没有凿痕,也没有磨光,保持着石头自然的形态。下一代,是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。我三叔家,是这种房子。第三代,是红砖房。我们家1989年盖的房子,就是红砖的。第四代、也是最新一代的房子,直接用钢筋、混凝土了。
不过,房子新了,人却老了——市场化、城市化、工业化的大潮,已经把绝大多数年轻人卷到城镇、都市里去了,顺便也带走了他们的孩子。为此,我们老家的大部分房子空着,老房子空着,新房子也空着。只有在年节,年轻人才带着自己的孩子,回到村里过个年。
年后,房子又空下了,等待下一年回家的年轻人。
2021年清明节,我和我哥一家人,回老家。老院子的大门,紧闭着,钥匙也没找见。我们爬到邻居家房顶,跳到我自己曾住过的小东屋,给我奶奶住过的小二楼,拍了几张照片,作为永恒的记忆,并以一首长短句,表达我对家乡、祖屋和奶奶长久的思念。
四十年前故地,少年旧影依稀;
祖屋垂垂老矣,鄙人白发离离。
春分燕子衔泥,夏至梧桐听雨;
秋来落叶飒飒,冬日雪花满地。
常忆祖母慈悲,总是先人忘己;
日夜劳作不息,粗茶咸饭当饥。
吾辈今日福分,全赖祖上荫蔽;
一茶一饭一缕,惟念来之不易。
年年岁岁花开,朝朝暮暮风雨;
此地最是关情,空留一声叹息。
2025年11月18日;
北京,望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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