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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武士道,日本和中国,有各种解读。据我看来,有两种倾向:一是神圣化;认为武士道多么多么崇高,武士多么多么忠诚,为了大名和将军的利益,可以舍弃一切,以切腹为代表;二是神秘化,把不属于武士道的上古传说、江湖秘技、武术绝招和神话故事,都贴在武士道上。

 

武士道既不神圣,也不神秘。换言之,日本人并不崇高,也不智慧。究其实,武士道是一种以利益为根本的封建依附关系。戴季陶先生在《日本论》中,指出:武士道这一种主义,要是用今天我们的思想来批评,它的最初的事实,不用说只是一种奴道。武士道的观念,就是封建制度下面的食禄报恩主义。……,其实,武士道的最初本意,并不是出于怎样精微高远的理想,当然,更不是一种特殊的制度,不过是封建制度下面必然发生的当然习性罢了。

 

食禄、报恩、封建制度,戴季陶先生抓住了武士道的关键。有什么样的制度,就会塑造什么样的人格和品行。忠诚,并非人的本性,自私才是。如果说,武士道精神的第一要求是忠诚,我们就历史地分析一下日本武士的忠诚是如何炼成的。

 

战国乱世,“下尅上”风行。最著名、影响日本历史进程的背叛,就有两起。

 

其一,本能寺之变。织田信长的家臣明智光秀,包围了信长所在的本能寺,逼迫其主君织田信长自杀。信长自尽之前,跳舞吟诗,感慨万千:人生五十年,云云。不过,他并没有大骂明智光秀,而是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无关是非。后世将这一重大事件命名为本能寺之变,“变”不是“叛”,也说明当其时忠诚并非武士必然要求。

 

其二,关原之战中小早川秀秋,临阵倒戈。关原之战,是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军,和以丰臣秀吉的家臣石田三成为首的西军的决定性一战。小早川秀秋是丰臣秀吉的养子,和西军一起从大阪开拔到关原主战场附近的松尾山驻扎,准备和德川家康对决。但是,开战之后,小早川秀秋居高临下,静观其变,迟迟不出兵。直到德川家康下令向其开炮,催促其出战,他才背弃西军,反戈一击,导致东西方势力对比发生逆转,东军打败西军,德川家康从此独霸日本。

 

在中国,春秋无义战;在日本,战国无正义。没有一个大名,也没有一场战争是为正义而战的。没有正义,也就没有背叛。明智光秀、小早川秀秋,均如是。不仅如此,丰臣秀吉、德川家康也是叛臣贼子。信长死后,丰臣秀吉上位,成为天下人;丰臣秀吉死后,德川家康作为五大老之首,也将其誓言抛在了九霄之外,别说忠诚于丰臣秀吉之子丰臣秀赖了,反倒是步步紧逼,将丰臣秀赖母子逼上绝路。

 

这不是说忠诚不是美德,而是说,在忠诚和成功之间,武士们更愿意选择成功。明智光秀和小早川秀秋的背叛,都有追求成功的诱因。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之背弃旧主,另立幕府,也是梦想建立家天下。

 

此一时彼一时也。

 

战国乱世之后,丰臣秀吉将日本列岛收入囊中,天下一统。可是,秀吉去世得太早了,德川家康成了最后享用年糕的“天下人。”和平取代战争,秩序压倒动乱,武士们也开始讲“仁义道德”和君臣本分了。除了练剑,武士最重要的功课是四书五经。武士道粉墨登场了,德川家族是其大力倡导者。道之为道,非一日之功,必须有一系列制度为其保驾护航。

 

简言之,有利诱、威逼、世袭和情感投资一套组合拳,配合使用,才使武士道不仅成为武士的道德准则,也成为日本人道德的重要构成。

 

下面,分述之。

 

先说利诱。

 

丰臣秀吉成为天下人、也就是老大之后,手下有五大老,分别是德川家康、毛利辉元、上杉景胜、前田利家和宇喜多秀家。德川家康拥有全国最大的领地,价值240.2万石大米,比秀吉都多。丰臣秀吉有多少呢?220万石。在中国,在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”的儒家思想主导下,这不是僭越吗?是要掉脑袋的。和珅在自家宅子里,用了几块金丝楠木料,就成了其二十大罪状之首,丢了性命,满门抄家。

 

德川家康之领地和财富,比他的上司秀吉都多。丰臣秀吉可是“天下人”啊,天皇也是靠丰臣秀吉供养的。离开秀吉,天皇及其公家集团,只能喝西北风了。

 

家康和秀吉的财富对比,会带来两种倾向:一种是,哎吆,我比上司、最有权力者,挣得都多。这是多大的荣耀啊。士为知己者死,我肝脑涂地也要效忠秀吉。另一种是,别看你比我有权,但我比你有钱有实力,现在机会不好,我猫着,屈居人下。只要风吹草动,我就随风而起,把你打翻,取而代之。家康就是第二种心态。他也是这么做的,且,成了。

 

秀吉死前,他曾经在秀吉面前宣誓、画押,作为五大老之首辅助秀吉的儿子丰臣秀赖,但,秀吉死后,丰臣家孤儿寡母,家康就开始找茬,终于经大阪冬之阵和大阪夏之阵,逼迫丰臣秀赖和他的母亲自杀。家康上位,从天皇手上接过了征夷大将军的封号,取代丰臣秀吉,号令天下。可见,武士道之忠诚,仅仅是幕府和将军,为了约束大名和下级武士,所制定的不平等的道德规范。

 

家康之外,其余四位大老的领地,也价值不菲。毛利辉元拥有112.5万,居第二;上杉景胜第三,有91.9万石;前田利家第四,有76.5万石;宇喜多秀家第九,有47.4万石。这就是封建,是分蛋糕;秀吉是“天下人”,手里拿着刀子,只有他有切蛋糕的权力。不过,秀吉只把蛋糕切成几大块,赏给大名,以换取大名的忠诚和对其统治日本权力的认可。再往下,就是大名们的权力了。大名,不会把所有领地都攥在自己手里,还会继续切分“蛋糕”,以建立大名和家臣之间的主从关系。

 

如此,由金字塔之顶端丰臣秀吉,到大名、到家臣、到家臣的家臣,构成一个利益传递的链条。下级的口粮,由上级恩赏(日语,也有这个词,含义也一样);下级为了那份口粮,自然要效忠。简单来说,武士道之忠,是尽忠于自己的饭碗;是利益导向的,无关道德,更谈不上有多高尚。

 

正因为武士道是基于利益的,而不是基于说教的,才使其异常稳固。如果仅仅是道德说教的话,早被日本武士和日本人抛弃了。日本人之忠诚,举世皆知,因为,他们有悠久的武士道传统;中国人之虚伪欺诈,也放之四海,也因为,我们有更悠久的儒家说教。

 

有恩赏,也有罚没。如果有功,大名和武士,可以从上司得到赏赐;反之,干得不好,也会被没收、削减和调任封地。

 

没收,是最严重的惩罚,类似中国古代的抄家。可,比抄家可怕多了。因为,中国官僚,领的是俸禄,只管自己,没有庞大的家臣团。一人被抄家,所波及的,是自己的家庭和家族,最多是九族。日本大名,一旦被罚没,所涉及的则是一个国家。虽然国家的规模不大,但,还是要比中国的家和家族大一个数量级。

 

以最著名的赤穗四十七义士为例。

 

1701314日,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和幕府礼仪官吉良义央发生争执,长矩用刀刺伤了吉良。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命令浅野长矩切腹,且,没收了其领地。赤穗藩领地价值53000石,浅野长矩被罚没之后,其家臣团也全部失去了存在的价值,成为浪人。所谓“浪人”,一是指没有主君雇佣,二是指没有任何收入,即失业的武士。

 

浅野长矩的家臣,包括首席家老大石良雄1500石,次席邱野一郎长知850石,末席家老大野九郎650石等,一夜之间,都没了口粮。同年1214日凌晨2点,在江户,在一个大雪纷飞、滴水成冰的夜晚,首席家老大石良雄率领47名家臣,攻入吉良义央宅邸,以杀死16人、杀伤23人、己方无一人受伤的压倒性优势,取下了吉良义央的首级。

 

当时,已是第二天早晨,太阳升起,大地一片雪亮,47名义士得胜而归。上午8点,以大石良雄为首的义士,到菩提寺万松山的泉岳寺,将吉良义央的首级供奉在主君浅野长矩的坟前,报告复仇成功。他们一一烧香,为主君祈福。之后,放下武士刀,静坐,听候幕府处置。

 

或有人问,他们为什么不跑呢?问题是,往哪儿跑?跑了之后,又靠什么为生。不是说,活不下去,而是,对任何一个有荣誉感的武士而言,颠沛流离、寄人篱下的生活,比死亡更加令人难以接受。

 

以大石良雄为首的家臣团,无处可去,源于丰臣秀吉1591年颁布的一项法令。

 

绝不许雇佣任何没有向上官请假而擅自离开的军人——不管他是武士还是小者。【对于寻求雇佣的军人】要进行详尽的审核,并且【为他】安置保人。如果受审核的军人有主人,并且有人举报,要拘捕他并且交还给他先前的上官。如果违反法律,允许这样的人逍遥法外,将有三个人头落地,其首级将被送往【先前的上官】,以替代该人。如果不下命令送出三人【首级】,新的雇佣主将受到审判,毋须询问【案件的】是非曲直。(资料引自玛丽.伊丽莎白.贝里著,赵坚、张珠江译《秀吉》)

 

可见,武士要离开旧主人,寻找新主人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唯一的可能,就是成为浪人。因为,没有旧主人的介绍信,任何一个新主人,都不会雇佣你。武士之专业,就是打仗。不能打仗,能不能干点别的呢?答案是不行。

 

如果有任何人,包括奉公人、侍、中间、小者和荒子(均为下级武士的名称,后三者是下级杂兵),自上一年(1590年)七月的奥州战役后,成为新的町民(日本中世的商人)或者农民,村民和町民们应该进行核查,绝对不能加以庇护。如果有任何隐匿,整个街坊及其区域将受到审判。(同上)

 

就是说,武士就是武士,职责就是打仗。如果,你不想干了,想做买卖,想当商人,不行;想解甲归田,种地当农民,自食己力,也不行。不仅不允许你那么做,如果发现了,你藏身的村庄和町(街区的最小单位)都要受牵连。

 

所以,一个武士只要未经允许而离开其所在的藩国,就算是与日本社会彻底决裂了。当武士,没人敢要;做商人,不会算账;除去专门给大名记账的武士之外,武士是不学会计的。记账的武士,名义上是武士,但在武士当中,地位低下,是被武士阶层歧视的。去乡下种地当农民,更不行。丰臣秀吉推行太阁检地,每一块土地,都是有主的;每一块地,都负担着人口和税赋。多一个人,分人家土地和口粮,村落和农民是不会答应的。

 

对武士而言,“背叛”意味着死亡;不是自然人的死亡,而是社会人的消亡。浪人之生存状态,和《水浒传》中卖刀的杨志一样,四处流落,穷困潦倒。可,有一点不同,杨志的刀还能找到买主,换口饭吃;日本浪人连刀也卖不出去,因为,武士之外的人,是不允许带刀的。换言之,比起杨志,日本浪人的日子更难过。

 

再说威逼。

 

威逼的主要手段,是扣押人质。扣押人质,又分两种。一是藩国大名扣押家臣的妻子儿女,作为人质;二是,作为武家之首的将军如丰臣秀吉、德川家康扣押大名的家眷,为人质。前一种,保障从最下级的武士到首辅大臣为止的武士集团,对各藩国大名的忠诚;后一种,保障了大名对将军的忠诚。如此双管齐下,遂将整个武士集团,塑造为一个主从关系明确的利益共同体。

 

丰臣秀吉时期,战国乱世接近尾声,但,还没有结束。因此,秀吉向各大名索取人质抵押,较为随意。他要多少人质,保留多长时间,以及置于何处,均是秀吉个人决断。15899月,他在小田原战役之前,“召集”诸大名的妻室子女至京都;1592年,入侵朝鲜之前,他命令遣送人质到大阪;秀吉最后一次索要人质,是在其死前几天,发给其家老的:秀赖(秀吉的儿子)入大阪城,诸将妻子当迁徙大阪。

 

将人质抵押规范化、常态化的,是德川家康制定的参勤交代制度。幕府规定,各地大名必须在江户建立自己的宅邸,妻子儿女等家眷长居江户,未经幕府许可,不得离开江户。大名则两头跑,一年住在江户,下一年住在自己的藩国。江户时期的日本,常见这样的景象,通往江户的五大道(江户到日本各地的干道,如东海道是江户到京都的官道)上,参勤交代的队列络绎不绝。特别是领地百万石以上的大名,参勤交代的人数达四五千人,队伍绵延数公里,蔚为壮观。

 

参勤交代的用意很明显。一,地方藩国,必须以自己的妻子儿女为抵押,以示对德川幕府的忠诚;二,弱化大名和藩国的联系,避免其树大根深,自成山头;大名有一半的时间,不在地方,所以,大名就不得不将自己的控制权,让渡给自己的家臣,委托其管理藩国。三,消耗大名;在交通不便的江户时期,从山高路远的日本各地去往江户,靡费颇高。以京都到江户为例,步行要53天左右。德川家康设计这样一个“折返跑”,让大名在江户和日本各地之间来回奔波,几个回合下来,就马瘦毛长,气喘吁吁了。

 

和参勤交代比起来,藩国大名对其家臣的人质索取,就简单多了。一国一城——一个藩国,有一个城堡,大名及其家眷住在以天守为核心的内城,日语叫内丸,或叫三丸;内城周围,有石头砌成的高耸坚固的城墙和深不可测的壕沟为屏障。武士集团,围绕在内城四周居住,呈拱卫之势;再往外,是商人居住区,也叫城下町,百工杂役、店铺地摊、歌舞伎花柳巷,汇集于此。

 

这是平时。

 

战事一开,藩国就进入紧急状态。战时,由于,内丸有完善的防御设施和物资储备,如水井、粮仓、射击孔和坚固的掩体等,于是,武士的妻女和年幼上不了战场的男孩,均集中在此躲避战火。大名一家,住在天守。天守,是最后的根据地,也是瞭望塔和制高点;登高望远,战况如何,一目了然。

 

凡事,要两面看。在内丸的武士家眷,一是躲避战事,另一方面,也是武士交付给大名的人质抵押。武士之身家,全掌握在大名手里,哪一个武士敢不奋勇向前?不为大名而战,难道不为自己的家庭、特别是年幼的儿子而战吗?立了战功,不光是自己的荣耀,家族和后世将世袭这份光荣。所以,日本武士才个个奋勇向前,绝无胆小怕死,或临阵脱逃者。

 

之上,是威逼。

 

如果,武士道完全建立在利诱和威逼之上的话,也是不可靠的,也无法解释赤穗四十七武士之义举。毕竟,威逼和利诱是强制的,是一种外在约束。没有发自内心的、为主尽忠的道德感,在藩主已被幕府命令切腹、失去对家臣团控制之时,四十七个武士是不可能团结一心,卧薪尝胆,誓死为主君讨个说法的。

 

“士为知己者死”。主君如何让武士把自己当作“知己者”呢?尊重和宽恕。

 

尊重,不是说好听的,不是忽悠你。不是和你说,你是主人,我是为你服务的,而是落实在利益上。有一个石田三成的例子。石田三成有一个家臣,叫岛左近,对三成尽心竭力。对此,连三成的主君丰臣秀吉,都不明白了。他问三成为什么岛左近对你那么忠心呢?三成说:没啥,他的俸禄和我是一样的。我两万石,他也两万石。秀吉默然不语。

 

如果,主君能将俸禄的一半分给你,你和主君不同工却同酬,你除了赴汤蹈火之外,还有啥好说的呢。果然,关原之战中,和石田三成战斗到最后的三名家臣之中,就有岛左近。岛左近,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,他唯一所期望的,就是为知己者奉献自己的一切。

 

不止对下属,对曾经的敌人,也要宽恕。丰臣秀吉武力征服九州和四国,其后,藩主仍复原职,保有其领土和人民;只有宽恕,才可以赢得人心,才能获得真正的忠诚。德川家康没有秀吉宽厚,但,在其捧得天下人封号之后,也没有对敌手赶尽杀绝,而是只要臣服,一切照旧,藩主还是藩主,家臣还是家臣,绝没有中国式的斩草除根和痛打落水狗。这一点,和康熙削藩对比一下,高下立见。

 

极权和帝制,是封建制度的反动。封建是分权的,自己有也让别人有;帝制是集权的,自己拥有一切,其他人一无所有。其他人的一切,都要靠皇帝恩赐。知道了这一点,就明白为什么在一个封建制度早已被秦始皇灭掉2000多年的国家,还天天把反封建当作头等大事了。

 

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乳母春日局,之所以甘愿为德川家族奉献,其实,是德川家康善用宽恕之道的结果。春日局,和三代将军家光的母亲阿江,有血仇。春日局的父亲斋藤利三,是明智光秀的重臣。明智光秀和斋藤利三,在本能寺之变中,逼死了织田信长。织田信长是阿江的亲舅舅,也就是春日局的父亲,杀死了阿江的舅舅。

 

织田信长是战国第一武士,有他的照应,阿江一家风光无限。但是,信长一死,“世界改变了模样”。丰臣秀吉为了取代织田信长,率军攻打柴田胜家,逼迫阿江的母亲、信长的妹妹阿市自尽。看着自己的母亲消失在爆炸引起的浓烟和火光之中,那种惨痛的记忆,是任何一个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。这一切的起源,都是因为信长被害,而主犯之一,就是斋藤利三。

 

现在,斋藤利三的女儿,要当自己儿子的乳母——等于用仇人的乳汁养育自己的儿女,这是阿江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。但,德川家康不计前嫌,他看中了春日局的才华,坚持雇佣春日局为自己孙子的乳母,并担负教育的职责。

 

家康这一招,一箭双雕,既显示了自己的宽容大度,同时化敌为友,收服了春日局的心。春日局在德川家,一干就是四十多年,为德川幕府可谓奉献了自己的一切。为了专心工作,她和丈夫稻叶正成离了婚;为了拯救重病的德川家光,她不顾自己被传染的危险,用嘴给家光喂水;为祈祷家光早日康复,她用冷水浇身,以苦行感动佛祖。所有这些,都是为了报答德川家康的宽恕之恩。

 

凡此种种,不能说没有物质的成分,但最重要的,还是情感投资,是大名和主君,在情感上获得下级武士的认同,使武士心甘情愿、无怨无悔地为领主服务和奉献。世袭制,更是将大名和家臣、大名家和武士家紧密联系起来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;大名和家臣,世代相袭,结成了鲜血凝成的友谊

 

还以春日局为例。

 

春日局,原名斋藤福,26岁那年,自己最小的儿子出生不久,就由京都到江户,成为德川家康的孙子竹千代的奶妈。此后,在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,春日局历经一代将军德川家康、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和三代将军德川家光,不仅掌管德川幕府的后宫大奥,且,成为联系天皇为首的公家和将军为首的武家的重要人物。

 

春日局深得德川家康信任和喜爱。在三代将军的选择上,德川家康甚至将自己亲儿子、二代将军德川家光的建议扔在一边,支持春日局一手带大的竹千代为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。春日局的大儿子稻叶正胜,比三代将军大八岁,从小,是三代将军竹千代的玩儿伴和保护人;三代将军执掌幕府之后,成为其最重要的家臣。可惜,其过于操劳,英年早逝。不过,其职位由其儿子继承,也就是春日局的孙子,自小就继续为德川家族效力。

 

春日局的小儿子稻叶正吉,是三代将军家光的弟弟德川忠长的小姓。即:春日局的两个儿子,分别是德川家康的两个孙子的贴身侍卫,之后,与其主人一同成长,成为主人最得力和最信任的家臣。德川忠长因为谋反,被判监禁,后,难以忍受鸟笼一样禁锢的生活,切腹自尽。为此,春日局的小儿子稻叶正吉颇为内疚,痛感自己没有尽到家臣的职责,同时,也怨恨自己的母亲春日局和哥哥正胜,没有出手相救,整日郁郁寡欢,终随主君而去。

 

春日局的丈夫,名为稻叶正成,因春日局进入大奥奉公,也获得德川家康的赏赐,领有美浓一万石的封地。不过,正成获封,并非由于春日局,而是他在关原之战中,力劝其主君小早川秀秋背弃西军石田三成,转而支持德川家康,才使得家康有机会登顶天下人。正成在其封地,与百姓关系十分融洽,免了不少租税。所以,在东京专门供奉稻叶正成的神社,除了稻叶正成的牌位,还有很多当年受其恩惠的百姓,将自己祖先的牌位安放在此,以陪伴稻叶正成。

 

稻叶正成的子孙,做山城国淀藩的藩主,直到明治维新。也就是末代将军德川庆喜,大政奉还之时。

 

可见,春日局一家和德川家康,不是一时、一世之交,而是世代交好。重复博弈下的最优选择,是诚信而不是欺骗,是忠诚而不是背叛。日本江户时期的封建世袭制,构建了将军大名家臣之稳定博弈关系;稳固的博弈关系,也诱发了良好的道德规范的产生。

 

这就是武士道。

 

最后,说一说武士道和天皇是啥关系。

 

中国人以为,武士道是效忠天皇,实际的情况,正相反。自古,日本的最高统治者是天皇,但,在平安时代末期(12世纪),以源赖朝为首的武士集团,打败了贵族阶级的实权派平清盛一族,建立了武士政权镰仓幕府。之后,历经室町幕府、江户幕府,实权一直掌握在武士集团手中,是武士阶级抢了天皇的饭碗。

 

或言之,日本政权是“双核结构”的,一个是以天皇为首的贵族集团,一个是以将军为首的武士集团。天皇和贵族,对将军和武士,恨得咬牙切齿,可没办法啊。既没有军事实力,也没有经济实力,只能委曲求全,否则,将军和武士们很有可能“踢开天皇闹革命”

 

这就是说,武士道之忠诚,绝不是忠于天皇,而是忠于将军。将军,才是武士集团的老大。如果,一个武士说自己忠于天皇,那就是活够了,非被其他武士灭了不可。反过来,天皇也不会领情的。天皇会说,忠于就是抢我的饭碗吗!

 

所以,原本,武士道和天皇,没一点关系。有关系的话,也不是正关系,而是负关系。天皇和武士,是对立的;天皇和武士道,也是水火不容。

 

武士道和天皇挂钩,是幕末的事情了。此时,黑船来航,日本列岛内外交困,谁之过?肯定不是天皇的啊。因为,天皇不掌握实权。实权在幕府手里,在将军手里,自然该找将军算账。于是,不满现状的下级武士们开始造幕府的反。造反,怎么也要个显眼的旗帜啊。好几百年坐冷板凳的天皇,又派上了用场。

 

结果是,末代将军德川庆喜下台,隐退,天皇重新成为日本政治的中心。武士集团集体反水,由效忠将军,转而效忠天皇。

 

这才有了甲午海战、日俄战争和二战期间,日本军队效忠天皇的集体表演,但,这都是故事的尾声了。武士道的开端,根本没天皇什么事儿。

 

 

201575日,11:10

北京,家中

201579日,11:00

办公室,再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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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云枫

刘云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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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云枫,1965年10月出生,汉族,河北省井陉县人。天津大学工学硕士,北京交通大学管理学博士。以科学思维,阐释社会、历史与文化。现任职于北京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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