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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今年暑期在大阪,电视里有关于大阪地下铁经营的辩论。大阪市长桥下,一个四十出头、年轻、帅气的官僚,坚定地说:延长地下铁今下筋线的前提,是民营化。并进一步说:“公営企業ままで 無理だ”。翻译成中文是:继续走国营的路线,是没有道理的!       

  显然,国有企业在日本是不受欢迎的。一个集体荣誉至上的民族,一个凝聚力超强的民族,一个爱国如家的民族,居然歧视国有企业,必欲将所剩无几的国企私有化,为什么呢?因为,日本人认为,国有企业不是企业,国企只是政府职能的延伸,是政府部门谋取私利的后院和没有效率的经济傀儡。

  20世纪80年代初,中国才开始搞经济,向市场经济转型。发展经济,企业自然是主力军。当其时,没有任何一个民营企业,没有任何一家私人所有的经济组织,所有经济单位不是全民的,就是大集体,最差也是小集体,比如街道办的、机关办的、学校办的小作坊。娃哈哈,就是一家学校实习工厂。

  这,是中国自认为的企业,是中国特色的企业。

  日本人不这么看。日本经济学家小宫隆太郎庄严地向世界宣布:中国没有企业。什么意思?最直接的含义是:国字号企业,不是企业。但,这不是全部,更深一层的意思是:企业是发展经济、创造财富的主体,没有企业,谈何经济啊!打个比方,军队是打仗的主体,没有军队,何谈胜败?不妨再猜测一下小宫隆太郎的内心:他有没有一种难以遏制的轻蔑——三百年前,日本人都明白的,你们还在“中国梦”里呢?他有没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喜悦——假企业搞经济,能有啥好下场呢?日本同胞们,放一百个心,洗洗睡吧。

  近代日本,大体和中国同时感受到西方诸强的气势,差别是,日本人识时务,没有硬抗,也就没有挨揍。但是,仅此是不够的,只有富有、民主和自由,才能获准加入列强俱乐部。明治政府双管齐下,一方面,引进西方的议会政治、法律制度和军事体制,另一方面,“殖产兴业”,发展经济,使日本由农业经济向工业化国家转变。

  发展现代工业,需要大笔资金,以及训练有素的科技和管理人才,这在当时的日本,是两座难以翻越的高山。洋务运动早期的中国,也有同样困难。民间无力当此重任,唯有政府居间,集中社会资金与人力,才有启动工业化的可能。1868年—1885年间,明治政府举资6800万日元,开办了遍及造船、采矿、冶炼、建材和纺织等诸多官营企业。加上,劝业基金和劝业资本金在内,合计高达1.5亿日元,而同时期日本的年税收总额,为5000—6000万日元之间。

  这是“殖产兴业”的第一阶段,官营为主。不过,日本政府并没有把官营企业进行到底的意思,官营的目的是“示以实利,以利诱民”,是临时事业。大藏大臣大隈重信将官营企业称为“示范工厂”,可见,官营并非长久之计,只要起到了示范带头作用,以后,就放手让利于民间。

  “殖产兴业”的第二阶段,是官督民营。即,政府在资金与政策上对私人业主予以资助、扶植,政府在不影响公司业务的前提下,只对公司帐目以及成效进行监督,其他方面,政府概不过问。待公司成长到可以独立运营阶段,就撤回监督,使其成为完全的民营。

  三菱集团之奠基与起飞,正是官督民营的成功范例。大久保解散了业绩不佳、官办的“邮政蒸汽船会社”,将其无偿合并于“三菱公司”。又,下拨官船13艘,供三菱发展航运。为补偿三菱因为和外国公司价格竞争所带来的损失,每年补助25万元。再,政府出资1.5万元,帮助建立海员培训学校,培养日本的航运人才;从明治8年开始至明治14年,日本政府给三菱公司的资助达825.6万余元,每年平均118万元,相当于明治政府岁收的2.4%,可谓不遗余力。由于日本政府的大力扶持,三菱日渐壮大,先后在日本沿海航运中,击败美国以及英国的公司,并独占了日本至上海航线。

  “殖产兴业”的第三阶段,是民营阶段,也是民进国退的最后大餐。早期创建的“示范工厂”,只过了十年,就不行了。政府再也不想捂着这个烫手的土豆,“挥泪大甩卖”在所难免。有的企业,几乎是无偿奉送。

  1880年5月,大隈重信上呈一份题为《三议一件》的建议书,主张处理官营工厂。同年11月5日,日本政府公布了《处理工厂概略规则》,指出:“政府为褒劝工业所设置诸工作,其组织整备,当初预计之业渐举,故应解除官厅所有,转归人民经营。要依据概则将省(使)所管诸工厂渐次处理。”

  兵库造船所的政府投资为81万多日元,财产估价为32万 日元,出售价格则只有18万多日元。釜石铁矿的政府投资为237万多日元,财产估价为73万多日元,出售价格却只有1.2万多日元,几乎等于奉送。有一点要注意:当时的日元,很值钱的,基本与一块银元等值。

  价格便宜之外,付款条件也出奇得优惠。品川玻璃制造厂的政府投资额为29万余日元,拍卖价格仅为7.9万余日元,且允许在55年内分期付款;长崎造船厂政府投资113万日元,处理价格仅为45.9万日元,且允许在50年内分期付款;院内银矿政府投资70.3万日元,处理价格仅为10.9万日元,且允许在29年内分期付款。

  处理国有、官营企业,既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,也是日本社会民智开放,市场经济思想压倒中央集权统治经济的具体表现。福泽渝吉为首的启蒙思想家,在民间鼓动,传播自由经济思想;大隈重信、大久保利通等一大批开明政治家,于政府内呼应,制定向民营企业倾斜、鼓励私人经济的政策;上下同心,终有所成。

  明治初期著名经济学家、《自由新闻》的社论主笔田口卯吉问:“何谓劝业?是谓政府直接制造乎?此乃实际阻碍民间同种产业之兴起,决不能达到劝业之目的。”在棉纺业座谈会上,民营企业代表严厉地批评说,官营工厂“根本不可能作为模范工厂”,“只表明棉花变成棉纱的过程,如此而已。”

  据《工部省沿革》记载,主抓殖产兴业工作的工部省官员也认为:“不如贷与人民,使其自由营业,那时方能收支两抵,事业日益扩大。”

  对此,福泽渝吉下了结论:“大凡政府之不行之事,即使行之,其无益之处如下,即政府不可助国民之生计,劳动役夫工匠之力,不可定其所得工资之多寡。又其为得到工资机时劳动者,不可定其劳逸。所产衣食等商品,不可定其多寡。于是买卖之事,不可定其法,不可定其价。综而言之,政府于有关农工商之事,不可从旁议其是非。”

  福泽渝吉是明治时期的意见领袖,一言九鼎。他以简单明了的文字,阐述了亚当.斯密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思想:对劳动者,政府不用管作息;对商品,政府不用定产量;对交易,政府不必定法规和价格。一句话,农工商之所有经济行为,政府一边歇着吧,别指手画脚胡说八道。

  插播一段。

  维正兄是我硕士同学,1993年赴日,在日本学习、工作,20年整了。10月13日,由长春经北京转机到东京,在我家住了一夜。陪他去中国银行办事儿途中,看见EMS标志的中国邮政车随意停在路边,说:

  日本也是,只有国营邮车,可以在任何位置停放;民营物流、快递公司,必须规规矩矩地按照交管部门设定的位置停车,否则,就要被罚。可,就算国营邮政如此被照顾,它还是赔钱,还是竞争不过那些骑着自行车、手提肩扛的民营企业。

  维正兄,不是为我当“托儿”的,也不知道我在写关于日本国企的文章。只能说,国有企业不管在日本,还是在中国;不管是现代,还是古代,都是赔钱货,都是没有效率的。古今中外,大道一也;“中国特色”,大谬不惭!

  不过,要说最早对官有企业持怀疑态度的,则非日本江户时代的大富豪、大阪城之奠基者河村瑞賢莫属。河村瑞賢出生在伊势一个贫苦的农民之家,13岁,只身闯荡江户。七八年过去了,二十出头的河村瑞賢依旧是一个漂泊在江户的打工仔。于是,他想去上方——京都和大阪方向,因为这里自古是日本都城,天皇也在此,所以,称为上方——碰碰运气。

  顺着东海道,住在小原田宿场的时候,遇到一个老头。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之后,老者劝他:如今,政治中心在江户,江户是权力和资源集中之地,要发展,还是要在江户起步。江户成了,日本就没有不成的。

  听信老人言,发财在眼前。返回江户,落脚品川——品川是东海道上的第二个驿站,日本桥是第一站,如今,已是东京西部繁华的商业中心。——赶上盂兰盆节,河里漂浮着大量的黄瓜和茄子,是上游的人为了祭祀而放在河灯里的。河村瑞賢看见机会来了,他给了乞丐一些小钱,雇他们打捞黄瓜和茄子,然后,作成咸菜来卖。这是一笔无本买卖,河村瑞賢因此捞到了起步资金。

  明暦3年(1657年),江户大火,江户城三分之一的房屋,变成废墟。河村瑞賢看准时机,买下了木材产地木曾福岛的全部木材,大赚一笔,一举成为“天下无双”的大富豪。与此同时,江户城也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。随着参觐交代制度的确立,各地大名及其家眷、武士、商人和职人,蜂拥而来,江户人口激增,1750年,江户的人口数估计为694,000人。同时期的北京人口数量为90万左右。江户已经成为一座接近百万人口的大都市。

 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,粮食供应不足。粮食供应不足,不是产量问题,而是运输问题。如何把日本东北地方的稻米运到江户成为幕府的当务之急。河村瑞賢受命承担了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。

  1670年冬天,河村瑞賢经由陆路前往陆奥国信夫、伊达两地(今日仙台境内),沿途勘测了风向、水流、港口、仓库、岛屿、暗礁和河道,并确立了运输计划。1671年春,东北各国的米船陆续在阿武隈川下游的入海口黄浜集结;4月,开船;途经平湾、那珂凑、铫子口、小凑等岸上中转站,向东南方向航行,在伊豆半岛的下田港汇集。

  下田至江户,航行方向逆转,由东南向西北,与上一段航线恰好相反。所以,船队要在下田等待太平洋来的西南季风。季风起,船队扬帆起航;七月,来自北陆地方的稻米陆续进入江户。没有一艘船受损,运输稻米的成本和时间也大大降低,幕府领导龙颜大悦,大大地嘉奖了河村瑞賢一番。

  此为东迴航路。1672年1月,河村瑞賢又奉命开辟了西迴航路。西迴航路之航程更长,洋流更为复杂,暗礁更多,海岸线也更为曲折,然而,西迴航路又一次展示了其卓越的才华和不屈不挠成就伟业的气魄。5月2日,运粮船自酒田出发,经小木、福浦、柴山、温泉津,越过下关,横断日本列岛,进入太平洋侧;过濑户内海,经大阪、大岛,也在下田集中。7月,乘着西南季风,驶入江户。途中,没有发生一件海难,大米也没有受到任何损失。为此,幕府一次性奖励河村瑞賢三千两黄金。

  日本东西迴路之开发,与稻米之运输,堪与中国大运河之漕运,同日而语。两相比较,必会所得。不过,本文所关注的,只是东西迴路开发中之组织和管理,河村瑞賢之不同凡响,也在于此。他打破了此前御稻米运输中的“官营”体制,向幕府建议:运送的船只不要用“官船”,而要用“商船”;水手不要用“官丁”,而要雇请精通航路之水手。

  大运河,成了清帝国“经济血栓”的症结——运河之淤塞、迟滞、拥堵,使中国经济半身不遂,江河日下;东西迴路则使日本早在17世纪,即构建起了以大阪、京都和江户为核心的全国性市场,日本三岛本州、九州和四国的每一个乡村,均被不自觉地卷入了商品交换的庞大机器中。人尽其力,地尽其材,物尽其用,货畅其流,日本前现代之基础由此奠基。

  中日之分水,概由其始;而这一分水的关键,是大运河之漕运,尽由官制;东西迴路之营运,全仰民力。此中玄机,不值得国人三思么?
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图  17世纪日本东西迴路图(2013年10月18日,北京家中,10:00整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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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云枫

刘云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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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云枫,1965年10月出生,汉族,河北省井陉县人。天津大学工学硕士,北京交通大学管理学博士。以科学思维,阐释社会、历史与文化。现任职于北京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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